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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江印象·文脉印江 | 王爱:远翔(小说)



人物介绍

王爱:90后,土家族,现任教于印江一中。作品见《中国教师报》《贵州作家》《当代教育》等刊物,出版小说集《梅雨人》。

作者王爱




“李老头,还在看?想去,就去嘛!”
太阳还顶在对面的山岭上,这句话就从金灿灿的余晖下冒出来。
李老头的思索被打断了,深凹的眼睛向这话寻去,孙子远翔的脸正露进院坝。李老头的脸上似乎闪过短暂的微笑,厉声问:“你不在广东,回来做啥啊?”
远翔白了他一眼,斜着眼对着夕阳,“我就是回来看看。”
李老头站起身,拄着弯曲褶皱的树干,“翅膀硬了,能飞了。早晓得,小时候饿死你我都不管。”
远翔不再搭理李老头,拖着行李箱,在院坝里颠簸前行,发出厚重的激荡声。
夜晚在太阳落山后,就静悄悄地来了。整个坡上布满的木屋,就想黄瓜皮上挤满的黑痣,然而,到了这夜色之中,几乎都被掩盖了,只存在几处暗黄模糊的灯光。如果远翔和李老头继续不说话,这座星罗棋布的村寨根本找不到人的生气。只有山脚沿河铺开的稻田里的蛙声,才显出了这里尚有一线生机。
屋里的灯光从窗外亮到院坝的梨树下,借着这束亮灯,李老头看到了梨树旁呆着的远翔。李老头站在大门口木讷地吐了几个字,“饭熟了,吃饭。”随后转头走了,他没看到远翔怒视的两只眼睛,当然他也没奢望远翔会进屋来共进晚餐。
李老头只在屋里听到院坝里的远翔说了一句,“我去走走,晚上给我留门。”知道了他今晚要回来,李老头虽然仍旧沉闷,但眉宇间闪过一丝微笑。片刻之后,李老头关了灯,佝偻在床上,两眼注视着窗外微弱的暗光。他在想,虽然傍晚时吼远翔那样凶,但自己终究心有愧疚,远翔应该也不会忘记那些痛,李老头只觉得这屋子格外清凉了。如果这是另一个开始,自己会怎样选择?
远翔沿着屋舍间的石路走着,此时虽已夜深,但还没到每户人家都睡熟的时候,若是在城里,那些出去夜游的人刚出门。沿着记忆里的路走了将近半小时,全然没有看见一户亮灯的人家,就连一声狗叫也没听见。只有偶尔的一阵微风在门缝间,瓦缝间丝丝挤过,像不幸的女人在夜里偷偷哭泣,然后放声怒号。远翔多年没回来了,在夜色的掩盖下,不知现在这村寨为何如此寂静,四周让人感到发凉的寂静。
就在远翔绷紧每块肌肉张望着前行的时候,裤包里的手机震动一下,远翔差点坐倒在地上,只觉得魂魄短暂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。他回过神掏出手机,有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:“我一个人,你可以回来吗?”
他的手在手机屏幕上急速地跳动几下,回了一句!”随后又自言自语,“人真是越长大越怕死。”说完这话后,他更觉得后背凉飕飕了,于是点开手机,唱着郑智化的《水手》往家里匆匆走去。
走回院坝后,站在梨树下,远翔的世界又变得宁静了,哪怕不远处的树枝如同厉鬼在风中挑衅,哪怕眼前所有庞大的怪物似乎都在向他压来,但身后屋顶上的任意一片瓦都能把这些敲散。远翔在梨树下静静地巡视黑夜,直到难能可贵地听到一声鸡叫,才让他回到屋里,躺在李老头晚上给他铺好的床上。
天刚亮,远翔还在睡梦中,就被堂屋里的刀劈斧砍声吵醒了。他起床穿着衣服刚跨过堂屋的门槛,脚前就堆满了十多根新坎的竹子,七八块木板,以及大堆旧水泥袋,抬头还看见板壁上挂着一架破旧的风筝。远翔不知道这是用来干么,但也无所谓他拿来干么,只要不拿来去死,做什么都随他。
远翔走到院坝里,看见前面那户人家的屋顶,炊烟在晨光的照耀下和微风的吹拂下,神气十足地摇曳着。远翔惊奇地奔去,远翔知道那是财贵公家,七八年前就已经是八十出头的老人了,没想到居然还有机会在人世见到他。
还在路边,就看见财贵公坐在自家院坝里,远翔问:“财贵公,这么早就吃饭?”
财贵公转过头,微笑使他露出了仅有的两颗大牙,“早点吃,就多吃一碗阳间饭。”
远翔不知道他说这话的内涵,没敢乱接,转而谦和地聊了其他话题。在财贵公面前,远翔没有一点桀骜不驯,只有温和,远翔心里一直记得,当初多亏了他的救济。通过一番闲谈,远翔才知道,原来寨上的人家户几乎都搬走了,剩下没搬的也是些老人,陆续地都埋了,整个寨上三四十户人家,现在只有李老头和财贵公了。
财贵公问,“你为哪样还要回来?”
远翔开着玩笑,“我回来是想接接地气。”说着右脚在院坝里跺了几脚,几声“咚咚”响起,泥尘瞬间四处扬起,“这才叫地气。”
“既然要回来,就该早些年就回来,至少看你奶奶最后一面。其实,你公他嘴巴硬,心里一直很想你,而且经常和我说,他对不起你。”
远翔只淡淡地回了一字,“哦。”转而又说,“都过去那么久了,早忘了,就别提了。”
财贵公见远翔不想旧事重提,就转而问他这些年在城里生活怎么样。
“我嘛,辗转于广东的各个工厂,日子也还将就地过着,去年耍了女朋友,原本今年回来结婚,前段时间掰了。”
“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啊,挑三拣四,做梦都想走上人生巅峰,努力了三五天,就以为祖坟没葬好,埋怨命运不公,整天寻死觅活。其实吧,生活都有缺憾,世上没那么多英雄,我们要承认自己的平凡,过着平淡的生活。”
远翔微弱地说:“我以前总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,可我到了广东,在工厂呆久之后,逐渐就没想这些了,我也逐渐认为自己很平庸,平庸到只为了生存,甚至连生存都要拼命。”
“那你现在回来了,准备干嘛?”
“干嘛?”这个问题把远翔问呆了,“我能干嘛,我也不知道,先活着吧。”
太阳刚才还顶在头上,转眼间就被乌云笼罩了,狂风也紧随其后。这变化莫测的天气把两人逼进了堂屋里,院坝下那几棵百香树在风中凌乱地摇摆着,发出“呼呼”的哀啸,就像远翔小时候看到寨上的人,头戴孝帕,密密麻麻的跪在院坝里,哀嚎声传到山下的河面泛起涟漪。
随着狂风而来的,就是倾盆大雨,这场雨从开始就想毁灭世界。
在淅沥的雨中,偶尔听到几声瓦片落在泥巴地里破裂的声音,那声音从地里散发出来回到空中,夹杂着土地的颤抖。雨势还在加大,暴风还在更强。悄然间,暴风挟裹着大雨冲进堂屋里,猛然把财贵公袭击到角落里。远翔赶紧冲去把大门关好,在这一瞬间,他想到了李老头,这会他一个人在屋里,不知蜷缩在哪个角落里。
远翔心里隐隐作痛。
于是,他冲进能把自己刮走的狂风骤雨里,往自家的屋里跑去。在摔过两跤,淋成落汤鸡之后,回到了屋里。在大门前跺了几脚,震开脚上的泥水,抬头一看,李老头在锯木板,这能够把胖子吹倒的风雨,在李老头面前只如同张牙舞爪的三岁小孩。
远翔没说什么,只看了几眼,就做饭去了。
原本五点钟的天,在风雨的冲刷下,已经临近夜里了。就在远翔准备吃饭的时候,突然听到院坝下轰的一声巨响,紧接着李老头站在堂屋的门口,大叫:“财贵,财贵,你在屋里没?”其实,这话本不必叫,因为是财贵公的屋子在狂风骤雨中倒塌了,而这么大的风雨,财贵肯定在屋里,基本可以肯定,财贵死了,被他的房屋压死了。
当晚,雨停的时候,从城里赶回来几个财贵公的亲戚,在一根横梁下找到了财贵公的尸体,在旁边的瓦片间,还发现了那只鸡公的尸体。
这晚雨没再下了,只是寒气逼人。第二天清晨,财贵公的独子找来几个傩师,一阵唱跳之后,他做了一个大胆,且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决定,他说:“既然老房子都塌了,劝过几次,李老头子死活不愿意进城生活,那就干脆把他安葬在这里吧。”
千条龙,万条龙,主人家才是最大的龙,傩师也图方便,于是就在这天的下午,把财贵公安葬了,就葬在他的院坝里,后面就是他倒下的老房子。
参与埋葬财贵公的人散尽后,已是夜里了。远翔回到屋后,就躺在床上,双手枕着头,两眼向上注视着,在漆黑的夜里,什么也没有。在一片漆黑中,他的手机再一次震动了,又是上次那人发来一条短信,“我可以来吗?来找你。”远翔的手指在屏幕上打出一段字,删了,重新打,又删了,再次打了一段文字,怔了片刻,还是删了。他把手机放在床角,继续仰头注视着漆黑的上空。
大概在天亮的时候,远翔睡着了,今天没有鸡叫了。一觉醒来,已是午后,出门看看,太阳又高高地挂在半空中。李老头坐在院坝里的梨树下乘凉,两眼呆呆地注视着正前方最高的山头。
远翔站在堂屋门口,白了一句,“今天不做木匠了?”
“不做了。”李老头起身走回屋里,“从这里到城里,不远吧?”
远翔注意到堂屋的木风筝,几块木板间布满了竹片,此时以饱满的精神状态立在黯淡的角落里。他仔细地扯了木板上的碎木屑,“不远,只隔了几座山,几条河,几户人家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李老头满意地走到大风筝前,扛起就往屋外走去。
远翔迅速跟到门外,“李老头,你去哪里?”
“进城去。”
远翔不知李老头要干什么,呆呆地站在院坝里。不多时,李老头踏着夕阳的余晖,已经消失在去往对面山尖的小路上了。
李老头扛着大风筝过了河,继续走在山路上,这面山没了太阳照射,山风微微袭来,已经有了几分凉意,脸上原本还有几颗汗珠,现在也没了。李老头正在山路上尽力地蹒跚着,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叫,“李老头,就这样走了?”
李老头转过身来,隐约看到远翔气喘吁吁,“就这样走吧!”转身继续往山顶走去。远翔也没再说什么,只是继续缓缓跟着李老头。
在两人的沉默中,又走了将近半个小时,快到山顶了。
李老头突然开口,“远翔,以前,有些事我对不起你。当初我一个人抚养你们两兄弟,你们都考上了县一中,我也是没办法,才让你去广东挣钱养家,后来你弟发生意外走了,又断送了你的前程,现在想想真不应该。”
“李老头,当初我拿着财贵公给我的五百元,独自去闯广东,原本是带着怨恨出去的,但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也不恨你了,只是你要习惯我的冷漠。”
终于到了山顶,李老头卸下大风筝,此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。远翔俯视远处的山岭,在夕阳的余晖下,显得格外恢弘大气,像一座富丽堂皇的金屋。“李老头,你真要乘坐大风筝去城里?”
李老头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远翔,“不行?”
“你一定要去城里?我带你去,不行吗?你这样做,你自己知道结果是怎样。”
李老头用绳索把自己的身子和大风筝绑在一起,“人不管以何种方式,都会走的,我想用这种方式,如果到了城里,那就不是走,而是新生,浴火重生。”
“李老头,你别去,把你的风筝给我,我替你飞,你看我能飞多远。”
“你已经替我飞过一次了,这次,我自己来。”
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,朦胧的夜色转瞬即来,李老头走到山前。远翔没有阻拦,放他纵身一跃,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了。远翔只觉得自己也跟着李老头去了,整个世界都随他去了,只剩下躯体逐渐模糊在山头,模糊在山里。
在静默的村寨里往对面望去,那光秃秃的山顶,隐约有个人在摇晃,没人知道他去哪里。



——原载《贵州作家》21年第四期

监制:左禹华 蒋智江  审校:张泽琴 田勇  编辑:刘承芳